靜書與阿誠《第一章:茶餐廳的舊與新》

七月的陽光像融化的奶油,懶洋洋地舖在旺角狹窄的街道上。阿成拖著行李箱,站在”有榮茶餐廳”褪色的招牌下,恍惚間彷彿回到了四年前。這家開在他家樓下的茶餐廳,曾是他中學時代的第二個食堂。

“四年了啊…”阿成喃喃自語,抬手抹去額頭的汗水。大學宿舍的生活像一場漫長的夢,如今畢業歸來,熟悉的街道讓他感到一絲陌生。對面那家文具店變成了藥房,轉角處的報攤消失了,唯獨有榮茶餐廳還在原地,玻璃門上依然貼著那張”凍檸茶特價18蚊”的褪色海報。

推門而入,冷氣混著奶茶的香氣撲面而來。阿成深吸一口氣,這是記憶中的味道——油炸食物的油膩、檸檬茶的清新和地板清潔劑的氣味奇妙地混合在一起。他習慣性地走向角落那個卡座,那是他中學時和死黨們的”專屬座位”。

“咦?”阿成的手停在半空。卡座上坐著一對年輕情侶,正頭碰頭分享一份西多士。他這才意識到,四年過去,這裡早已不是和朋友的領地了。

“先生有位嗎?”一個陌生的女聲從身後傳來。

阿成轉身,看見一個扎著深棕色高馬尾的女孩站在他面前。她約莫二十出頭,穿著茶餐廳統一的米色制服,圍裙口袋裡插著幾支原子筆和點單本。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眼睛──杏仁形狀,眼尾微微上挑,在茶餐廳昏黃的燈光下像兩顆琥珀。

「啊…是的,一位。」阿成有些局促地回答,目光卻不自覺地追隨著那個轉身離去的背影。女孩走路時馬尾會輕輕擺動,像某種小動物的尾巴。

他在靠近收銀台的角落找了個地點坐下,從書包裡拿出手機。螢幕上是大學群組裡同學們討論入職通知的訊息。阿成嘆了口氣,滑動螢幕關掉了聊天視窗。經濟與金融系的畢業證書還躺在行李箱裡,而他對未來卻比四年前更困惑。

“麻煩要一份B餐。”阿成揮手招停那個女侍應。

深棕色的高馬尾轉回來,”來了!”一把爽朗的聲音劃破了茶餐廳的嘈雜,”B餐凍檸茶走甜,好的!”

女孩記單的動作乾淨俐落,原子筆在本子上劃出流暢的弧線。阿成注意到她左手腕戴著一串檀木珠子,隨著她寫字的動作輕輕晃動。

「靜書,你過來看看這個訂單。」收銀台後傳來東叔的聲音。

原來她叫靜書。阿成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,感覺既陌生又莫名熟悉。他環顧四周,茶餐廳的裝潢幾乎沒變——牆上依然掛著那幅”生意興隆”的書法,角落的魚缸裡還是那條獨眼的金魚,甚至連菜單上的油漬都還在老位置。但人卻變了,除了東叔,其他員工都是生面孔。

「靜書你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兩年了,什麼都學懂了,你打算在這裡繼續工作嗎?」東叔一邊擦拭咖啡機一邊問道。

女孩——靜書——正在整理托盤,聞言抬起頭笑了笑:”難得東叔你聘請了我,我出面找工作也未必找到這麼有人情味的工作呀,在這裡工作不好嗎?”

「當然好了,你手腳這麼爽快,我們的茶餐廳是半功倍呀。」東叔笑呵呵地回答,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。

阿成豎起耳朵聽著他們的對話,驚訝地發現這個看似新來的女孩居然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兩年。他這才意識到,自己大學四年間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,每次也都是匆匆來去,竟有這麼久沒來這家離家不過百米的茶餐廳了。

「自從我DSE考得不理想後,就打算早早出來工作,很好有東叔請我,東叔真是我的大恩人。」靜書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將幾杯凍奶茶放到托盤上。

“出面大把好工呀,你小姑娘來我茶餐廳工作,真是小才大用呀。”東叔搖搖頭,語氣裡帶著長輩特有的憐憫。

阿成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靜書幾眼。在他就讀的中文大學裡,女生們大多化著精緻的妝容,討論著實習和留學計畫。而眼前這個女孩樸素得幾乎不起眼——沒有美甲,沒有耳環,制服洗得發白卻整潔如新。但當她笑起來時,眼睛會彎成兩道月牙,讓人移不開視線。

“你的B餐。”靜置將餐盤放在阿成面前,凍檸茶杯壁上的水珠滾落,在桌面上留下一個圓形水漬。

“謝謝。”阿成抬頭,”那個…你是新來的嗎?我以前沒見過你。”

靜書愣了一下,隨即笑道:”我在這裡工作兩年了,先生你一定是太久沒來了吧?”

“叫我阿成就好。”他有些尷尬地摸摸後腦勺,”我中學時常來,後來去中文大學讀書,四年沒怎麼回來了。”

“中大?”靜眼睛一亮,”你是學什麼的?”

“經濟與金融。”阿成回答,不知為何感到一絲心虛。他瞥見靜書圍裙口袋裡露出一角的圖書館借書證,上面印著”九龍公共圖書館”的字樣。

“真厲害。”靜書真誠地說,”我DSE數學才拿了3,和經濟金融無緣無故了。”她的語氣輕鬆,聽不見多少遺憾。

阿成想說什麼,卻被另一張桌子客人的呼喚打斷。 「我先去忙了。」靜書匆匆離開,馬尾辮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。

阿成低頭吃著他的餐肉煎蛋飯,耳朵卻不由自主地捕捉著靜書在各個桌子間穿梭的聲音。她的腳步聲很輕,但笑聲卻很清脆,像夏日裡的風鈴。他注意到靜心記得所有熟客的喜好──李婆婆要少飯多菜,陳先生要鴛鴦走糖,學生總是點最便宜的餐點。

“你的凍檸茶要加冰嗎?”靜坐突然折返回來問道。

“啊?不用了,這樣就好。”阿成有些意外她還記得自己的訂單。

“中大經濟學難嗎?”靜書一邊收拾隔壁桌的碗碟一邊問,語氣隨意得像在聊天氣。

阿成放下筷子:”第一年挺難的,後來就習慣了。你…沒考慮過重考或讀副學士嗎?”

靜書的手停頓了一下,隨即又繼續麻利地將碗碟疊起來:”家裡情況不允許呀。而且,”她抬起頭,嘴角掛著淺笑,”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。東叔人好,工錢準時,還能學到很多東西。”

阿成不知該如何回應。在他的圈子裡,幾乎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讀大學、進大公司。像靜書這樣的選擇,是他從未認真思考的另一種人生。

「在這里工作開心嗎?」阿誠問靜書。

「開心呀。有東叔照顧我,大家也很融洽。」靜書說。
「那就好了」阿誠笑著說。

兩人就這樣聊了起來,話題從靜書的工作扯到茶餐廳的招牌菜。阿成驚訝地發現,和靜書聊天出奇地輕鬆,她既不刻意討好也不故作高冷,就像…就像認識了很久的朋友。

“要靜!外賣單好了沒?”東叔的喊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。

“我得去忙了。”靜書歉意地笑笑,轉身走向廚房。

阿成望著她的背影,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和陌生人聊天了。大學裡的社交總是帶著目的性──小組討論、社團活動、求職 networking。而眼前這個茶餐廳女侍應,卻讓他想起了中學時代那種簡單的人際關係。

他慢吞吞地吃完最後一口飯,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靜書在餐廳裡忙碌的身影。她動作俐落地收拾桌子、記單、送餐,偶爾和熟客開兩句玩笑。在阿成看來,茶餐廳的工作繁瑣又辛苦,但靜書做起來卻有種奇特的韻律感,彷彿在跳一支只有她懂的舞蹈。

結帳時,阿成在收銀台前猶豫了一下:”那個…我以後會常來的。”

東叔笑瞇瞇地接過鈔票:”好啊,你們這些老街坊能回來,我最開心了。”

阿成瞥見靜書正在角落的小桌前吃員工餐,面前攤開一本小說。察覺到他的目光,靜書抬頭笑了笑,舉起書本,和阿誠道別。

走出茶餐廳,七月的熱浪再次包圍了他。阿成回頭透過玻璃窗望去,看見靜書已經收拾好書本,正麻利地擦著桌子。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,為她鍍上一層金邊,像是老電影裡的一個鏡頭。

他忽然想起行李箱裡那份塵封的履歷,和那些被他拖延的求職郵件。也許,是時候重新開始了——不是作為中文大學的畢業生,而是作為回到家鄉的阿誠。

而這一切,都始於這家老茶餐廳,始於那個叫靜書的女孩爽朗的一聲”來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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